第五章 若教人间无离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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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人可是商百问?”月儿不知如何猜出来的,突然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出了商百问的名字。我有些惊惶,红着脸瞪大眼睛,与月儿对视。她看着我脸上的诧异神情,知道自己应该猜对了,向我解释道,“陛下的正事,他也是知情的。你一向机灵,肯定早就猜到了。”
我靠在他的怀中,倚着马站着,不知道应不应该与他说话,应不应该注视他。二十六年来,我都浑浑噩噩、迷迷糊糊地过了,父母之命、圣上旨意操控了我的前半生,现在我终于遇见了一个唤醒、照亮我的人生的人。
自那以后,他对身边所有的女人都充满了戒心,对后宫琐事管理亲力亲为,时刻防止她们背叛自己,长久下来,他已经疲惫不堪。直到苏凉月的出现,才让他从女人身上感受到了几分真心,于是他干脆把管理后宫的权力移交给了苏凉月。
鬼使神差地,我突然握住了他的手。诚然,我的内心是慌张的,如果我们返回那个地方,碰到皇帝派来查验的人,或者那些擅离职守的士兵们回来了……后果都是不堪设想的。
横汾路,寂寞当年箫鼓,荒烟依旧平楚。
假死出宫?
君应有语:
避暑行宫,万古江山殿。
一边说,一边让出位置,方便我进门。
商百问看着我笑了一声,随后在兔起鹘落的工夫里,从马背上的褡裢里取出一把细长的软剑,刀光剑影之间,所有人都被杀倒在地。
见商百问没有回答,商绾绾口吻强势地进一步追问道:“你心里有这些想法,就不担心有一日被那个疑心病皇帝发现,连累满门?”
“六哥,你如此避讳,是不是心里有什么?”商绾绾不但人长得出尘惊艳,一张嘴也是语出惊人。她当着我的面大胆直接地质问她的哥哥,让我有些不知如何自处。
“淑仪平身。”皇帝让杨淑仪起来,知会一串珠挪一个木凳给她坐。不知为何,他从前看见杨淑仪时,都极有兴趣,但今天却只想和她说说话。他看着杨淑仪明明很困却怯生生地不敢表现出来的样子,笑道,“淑仪可有心爱之人?”
再醒来时,我躺在一个房间里,旁边坐着一个打瞌睡的小道姑。看着小道姑的背影,我陷入了一阵恍惚之中。梦里的商百问告诉我,他要带我去越王妃的活泼观,莫非,我真的到活泼观来了,我梦里的商百问其实就是商百问本人?
即便我与商百问见不得光,即便我与商百问有违道德,但这本是从老天爷指缝里偷来的一段欢乐,我怎舍得放手?
现在我回了宫里,亲信全部都在避暑行宫涵秋馆,皇后肯定先我一步控制了鸾仪宫里剩下的宫女太监,我的任何异常只要被发现,都有可能被皇后拿去大做文章,更何况是贴身衣物被换这种极其隐私的事。
皇帝留意到他表情和动作的细微变化,当即叫住他道:“有话直说,藏着掖着不是让朕不痛快?”一串珠止住后退的意图,将藏在袖中的书信递交给皇帝。
是了,皇帝要做的事,也许就是要铲除萧氏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,我们本就已是皇后的眼中钉,更要谨言慎行,不要给她任何发作的机会。
万幸的是,上天把苏凉月送到了他身边,他才真正尝到情爱的滋味。虽然,他也算是背叛了苏凉月,一面声称只爱她,一面又挂念着远在活泼观的商绾绾。
商百问在离开之前,帮我清理了现场的尸体。说是清理,不过是把尸体移动到大树后面或者草丛里,用沙土潦草地掩盖血迹。然后,他把我安置在之前的马车中,自己先行离开。
“就怕老天都要冤枉我们,让别人误会你我有何苟且之事。”我依旧忧心忡忡,眼见得这匹万里挑一的马儿已经到山下了。我指着不远处的马车道,“说是那些士兵一时三刻不会回来,但是万一……”
“你习的是青城山剑法吗?”我一心只想知道他的剑法如此潇洒,是师从何门何派。
由于她是亲王正妃,我需要首先向她行一个平礼表示尊重:“王妃娘娘幸会。”
“你幼时随父从军,可曾学会一招半式?”我静静审视对手,推测打倒他们所有人的难易程度。若是商百问不会武功,我能不能带着他全身而退。
月儿走到洗手台旁洗干净自己手上的药膏,转身轻轻地笑着,对我道:“她哪里会担心自己的家族,她就担心她自己和外面的野男人。”
“皇后应该早已得到了她派去的人悉数毙命的消息了,若是她觉得占理,今明两天以内,肯定有皇后懿旨下来,随便在你身上捏造一个能判你死罪的罪名,趁早发落了你。”
一串珠弓着身子向皇帝行了一礼回禀道:“他们每月一封,这样来来往往十五载,已经有了一百八十封。”
其他任何罪名,能够直接要了我性命的几乎没有,只有“与他人苟合”这一条,休说拿到了事实证据,即便是捕风捉影,以皇帝的脾气,就已经够我喝一壶的。然而,在三百里之外的避暑行宫,一场暴风雨已经搅得皇后不得安宁。
风雨俱来,大厦将倾。
远的不说,我尚未和商百问尤红殢翠,就如此稀里糊涂地被冠上了骂名,实在太冤。
“你放心,不会的。”商百问始终笑着,温柔地宽慰我。
我终于明白,为何《牡丹亭》里的杜丽娘可以为情而死,又可以死而复生。情爱历来是如此的,欢喜时要人命,悲痛时也能让你求生不得。如果我也是一册话本里的旦角,那么我也愿意为这一段情盘桓于生死之间。
我摇摇头道:“不了。现在做这些事情,反而会让陛下的正事横生枝节,还不如静静等着,看看皇后还有何后招。”
可能,这是公务繁忙的老天爷终于从百忙之中抽了个空闲想起了我,觉得对我甚为亏欠,把我以往应得的欢愉悉数补上。
今日阳光极盛,即便是承乾宫所有的宫室都挂上了遮阳的窗帘,室内的阳光依旧强烈。我看着外面守候的宫女在太阳的照耀下投射在纱窗上的人影,突然感觉其实宫里的日子过得极慢,已经入宫这么久了,我的一生还没有过完。整日里要为了一些你死我活的事情算计,或许会让时间过得快一点。
小道姑看起来年纪在十五岁上下,整个就是个孩子样。她揉揉眼睛,站起来向我行了一礼道:“奴婢是越王府的丫鬟撷苏,奉王妃娘娘之命在此侍奉娘娘。”
在商百问面前,我真的抬不起头。
时至今日,我才知道起先只为了商百问一张如诗如画的脸就痴迷于他,是多么的肤浅。我实在算不上一个好女子,但是却招惹商百问这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喜爱,我在感觉前世一定积了大德以外,内心却颇感受之有愧。
然而,他明明可以不用挺身而出的。
皇帝早就知道,他和顾琬无甚区别,这一生,他对不起苏凉月。当初皇后下药害她生产不利,若不是越妍潇歪打正着破坏了皇后的计划,只怕现在他和苏凉月已经天人永隔数年。但是他又放不下商绾绾,即使这样的事情不管放在任何家庭都是不堪入眼的丑闻。
我有点不敢出声。
他对我的一颗真心是如此的炽热真诚,宁愿独身引颈受戮都要保全我,而我,居然只是见色起意。
商百问一语不发,他在我身后我也难以得见他的神情,只能按照心中所想继续道:“我之所以有顾虑,不过是因为……”
坦诚而言,他比杨丞相这个孙女大了足足十七岁,若说杨淑仪对他一见钟情再见倾心,他是不会信的。杨淑仪今年方及笄,多好的年纪,本来应该情窦初开少女怀春,却要被迫和他在一起。

我本以为月儿会顺着我的话跟我讨论,她却保持着不太寻常的静默,让我有一些害怕:“月儿?”
皇帝被她气得青筋暴起,在床沿上坐着的他指着下首跪着的皇后愤怒道:“你的架子真是比朕都大,天下无人胆敢让朕等,唯独你有这个胆子。”
每月初六,都会有一封这样的信被一串珠手下的太监们事先截获,迅速手抄后再按照寄信人原本的意图交与皇后萧浔璧。而皇后的回信,也是先由皇帝拿到手抄本以后,再转送出宫。如此来来往往,已经十五年有余。
哪怕他是骗我的,我也心甘情愿。人生难得一次奋不顾身,月儿可以为皇帝做到,我为商百问亦然。
就在那一日,越婕妤的涵秋馆门前,她遇见的那个太医,虽然只是惊鸿一瞥,但是已经占据了她的心。
在家族强权和君权至上的如今,我与他不过就是两只周旋于其中的蝼蚁。朝政门阀中,素来是牵一发而动全身,我与他若是被冠上这伤风败俗、有辱家声的罪名,两家的苦心经营就白费了。
她抬手时,衣袖顺着手臂滑落至肘部,皓白如玉的肌肤在阳光的映衬下仿佛半透明一般:“她一向不是一个聪明人,心却比一般人狠毒,在珩哥哥身边十六年,死于她手的人恐怕不下百人。旁人也就罢了,为了咱俩和三个孩子,只能杀了她,而不能被她害死。”
“皇后莫不是真的和越王有苟且吧?”我想了想,风言风语虽然非常难听,但是皇帝从来没有制止过它们的传播,或许在某种意义上而言,他算是默认了谣传所言。
天也妒,未信与,莺儿燕子俱黄土。
我道:“她或许感受到某种威胁,无法安定,就想赌一把。”
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,所有的暗示瞬间涌入我的心中。或许,这些并不是我自作多情,在我最不希望心里的奢望成真的时候,它反而遂了我的愿。
“潇潇。”月儿已经帮我涂完了药,慢慢地帮我穿上了衣服。她的语气非常冷静平淡,在我听来像是看穿我想法的警示。见我没有立刻回应她,她道,“谁帮你杀了那些人?还有,你的内衫似乎不是自己的,有人帮你换了内衫,你知道吗?”
承乾宫。
月儿与我相熟十年,互相看穿心思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,但是当她发现我的这些心事时,我依旧感觉不可思议。
“这是萧浔璧和顾琬来往的第几封信了?”皇帝拿到信以后,并没有立刻打开,而是把信封拿在手里来回把玩。他的眼神深邃凝重,内心似乎在做什么斗争。
杨淑仪到达万古江山殿时,略施粉黛的小脸娇俏可人,但是依旧难掩其中睡眼惺忪的疲态。皇帝盘腿坐在床上,看着她十分劳累却依旧乖乖请安的样子,忽而想起十六年前,他与越王妃商绾绾在活泼观初次同眠的那一夜,十六岁的商绾绾可爱乖巧,不知胜出杨淑仪多少倍。
论及奋不顾身,论及动机纯粹,我哪一方面都配不上他。
我何德何能,让他做出如此举动?
“世上男欢女爱之事,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女人成为承担错误的一方。你一个良家女子,何苦要受我连累。”商百问勒紧缰绳,让马减慢行进速度,缓缓道:“原本就是我要跟踪你,我要救你的。”
其他的暧昧我都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,但是,他叫了我的名字。
我也想不管不顾好好爱他一回,可是,我的任意妄为只会把他往火坑里推,到时候他就会死于我的自私。
我竟不知,皇后已经恨我入骨,直欲取我性命。
见皇帝要睡了,本来要开口的一串珠有些迟疑,打算临时退下,明日再报,以免打扰皇帝安歇。
杨淑仪哪里能预料到皇帝居然问她这个问题,还以为自己行差踏错,被皇帝怀疑,立刻跪下连连磕头申辩:“陛下容禀,陛下容禀!妾身自侍奉御前以来,从来小心谨慎、恪守妇德,对陛下从无二心,请陛下明鉴!”
皇后真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,在皇帝这种观察力入微的人面前,还能做出这种事。在知道这一切隐情之前,她给我的印象只是一个对皇帝唯唯诺诺的懦弱女子,因为生不出嫡皇子,所以在月儿这样多子的嫔妃面前总是抬不起头,因为和亲王的传言不得皇帝青睐。现在看来,整个宫里最蠢钝的,仿佛只有我。
“休得多思。”商百问似乎不大乐意听我就这个问题絮絮叨叨,一下截住了我的话头,直接让我闭上嘴,自己驾马到了马车前,先下了马,小心翼翼地把我接到地上。哪知我的双脚刚刚沾地,立刻就脱力软倒下去。
欢乐趣,离别苦,就中更有痴儿女。
我仍旧沉浸在他的剑术中,对于他的嘱咐只是木然地应承,没有真的放在心上。对于面前的商百问,我有太多太多的疑问。我终于明白,这个世上的人,并不是像皇宫里的木偶泥胎一样千人一面,反而是一人千面的。
踌躇之后,我还是决定拍醒小道姑:“仙家,敢问这是何处?”
商百问手心的温度正好,温热而不让人感到不适,他用了几分力道回握着我的手,道:“那些兵油子们一定是去山那边的酒寮喝酒吃肉了,没有两三个时辰是不会回来的。我们快一些,我送你回去,肯定平安无事。”
他见到我,很快就笑开了,然后转头向内道:“绾绾,她醒了。”
可惜了,她背叛了他,连孩子的生父都不是他。
然后,她转头对我道:“你这几日先不要回鸾仪宫,在承乾宫住着,等内衫送回以后再作打算。”
还是跟着章宜太妃才能活得自在呀。
“这世上,我本最憎恨那些背叛丈夫的女人。但是,珩哥哥对你向来不上心,甚至有些薄情寡义,我一直都理解你的。”月儿走到我面前,蹲在床边问我:“你的情郎可是朝中之人,需不需要我想办法,让你假死出宫?”
“不会的。”商百问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倒是十分干脆。也不知这“不会”指的是皇帝不会知道,还是皇帝不会怪罪。他说完这三个字,转头看了我一眼,又与商绾绾对视,“绾绾,我自有分寸。”
如同落霞映照在我的眼前,孤鹜飞过我的心间,一颗心听见我心里的悸动,一双眼看见我眼中的爱慕。
“潇娘……”
商百问说完这些话后,我与他之间静默许久。他似乎在等我回应,但是我不知如何开口。
商百问的话还没有说完,一阵刀剑之声就从两侧的树林和草丛中杂乱地响起,等我与他回过神来时,约莫十人的阵容已经站在面前。来人个个孔武有力,手持各式兵器,与平素在官道上打劫的绿林之辈不太相似,十有八九是针对我或者商百问而来。
我从前只觉得皇后蠢钝而心狠,现在看来,她除了蠢钝和心狠,胆子还不小。
皇帝本就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,从酉时三刻等到戌时二刻,皇后还不见来,他自是火上心头,只想废了皇后,把她幽禁。在他耐心殆尽的最后一刻,一串珠方站在怀民堂门口唱喏道:“皇后娘娘驾到——”
听了她的回答,我的心顿时凉了一大半。这里真的是活泼观,那刚刚我和他的完整对话,十有八九都是真的了。按常理来说,一个女子若是能和自己的心上人多说几句话,一定会很高兴,但是不知为何,当我面对商百问时,只想把自己藏起来。也许,是我心里明白,和他之间越亲近,他距离祸患就越近。
他这般好的一个人,若是为我而死,委实可惜了。商百问一个完美无缺的男儿,就应该纵横人世间,尝尽他所愿的所有滋味,快活、自由、轻松地过完他这一辈子。他这一生怎么过都好,唯独不应该跟我这种皇帝的金丝雀纠缠。
可惜了,在我和她之间,老天爷还是更偏爱我。我逃过一劫,回了宫里有月儿庇护,更不可能死。
和方执宣相处这几年,我只学会了单独面对男人时,说话还是莫频频拐弯抹角的好。譬如此刻面对商百问,我本想掩饰自己的想法,转念一想,这关系到本朝两大武将的生死存亡,还是直说为宜。
方才我告诉商百问,不想让家族被我所累,商百问也已经找到了解决方法。只要我保全自身,我已经无任何后顾之忧了。
商百问听完我的疑虑,不以为意地轻笑,搭在我腰间的手却不知为何加重了几分力道,让我立刻心慌意乱,无所适从,原本垂在腰间的双手都僵硬了。他道:“你不必担心,若是陛下追究起来,我愿当众自尽,保全你的清白。”
这十年来,我亏欠月儿实在是太多太多。
送走皇后,皇帝谢绝一串珠的陪同,独自走到万古江山殿的院子中,看着夜色下依旧蓊蓊郁郁的草木,突然想起前几日淑仪杨氏那一段绿腰舞来。虽则杨氏年纪尚轻,身段韵致总是缺少风情,但是依旧算得上赏心悦目。
当皇帝看见皇后面露喜色时,他的怒火更盛,随手抄起一边的孩儿枕向皇后砸去。所幸一串珠眼疾手快,伸出手里的拂尘帮皇后挡了一下,这瓷制的孩儿枕才没有打伤她。
月儿拿过搭在衣架上的风帽披在我身上,坐在我身边道:“何止是苟且,连珩哥哥的嫡长女义宁公主都是越王与皇后这个贱蹄子所生。”
他若是对萧浔璧不好,顾琬会不会也对绾绾不好?而且,在他和顾琬的斗争中,萧浔璧和绾绾都是无辜的。
那年他也才十五岁,是一个对情爱充满好奇和幻想的年轻人。婚礼之前还想着如何冷遇萧浔璧,以报复深爱萧浔璧的顾琬。但当他在新婚之夜看到身穿一身大红嫁衣的萧浔璧时,他突然心软了。
果不其然,其中一个领头的人拿着手中的长刀指着我道:“我等奉皇后娘娘之命来取越氏项上人头。娘娘旨意,让你死得明白。”
后宫向来不可干政,即便此刻承乾宫里没有外人,我也不敢问月儿皇帝要做何事。只能把这个猜测装在肚子里,如果有机会遇见商百问,问问他也可以。
我极有可能是第一个看见他动武的人,他的剑术颇有流风回雪的英姿,给了我极深的震撼。
但是月儿并没有像我一样趴在床上想这些,她站起来叫过守在寝殿纱门外的挽绿。挽绿进门以后,她对挽绿吩咐道:“你派人通知越王妃娘娘,让她告诉商公子,越更衣的内衫务必尽快归还。”
若以后皇帝发现了,我愿意一人引颈受戮,保得商百问一人安全。
此语一出,在我听来如同振聋发聩。他虽然说得轻描淡写,但是愿意把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,让我颇为感动。
我背叛了她爱的人,是我对不起她,但是,我并不愿意把商百问的名字说出来,这样只会掀起轩然大|波。
我担心如果我出声叫醒这个道姑,所有的一切都会被点破,我又将坠入到现实中,商百问依旧是那个冷漠的商百问。
“娘娘,幸会。”商绾绾回了我一礼,转而对她的兄长商百问道,“六哥,你这就要带婕妤娘娘下山?”
渺万里层云,千山暮雪,只影向谁去?
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,只要被人目睹,我跟他的家族都会被我们牵连。当然他这般宽慰我,我是十分感动的。他知道我害怕被人看见、被人误会,所以才只让我在活泼观休息了一两个时辰。
“我现在倒是不担心旁的事,只是怕皇后发现她派去的人全部死了,会瞬间失控,做出一些我们无法预料的事。”月儿从床前站起来,把看似快要垂落的纱帐拆开重新系好。
大费周章终于哄睡了宝贝女儿顾崇曦,皇帝才从偏殿怀民堂出来,打算回自己的寝殿去休息。明日要会见漠北帖木儿大汗,他要养足精神。哪知他刚刚坐在寝殿床上,靴子都来不及脱下,一串珠就捧着一封信进来了。
皇后的父亲、当今的国丈、一等伯萧熜,是一个历经三朝的重臣,执掌国子监、太学多年,门生遍布朝野,天下文官莫不以其为师。皇帝近几年本想施行改革,苦于萧熜及其门生的阻拦,一直没有成功。皇帝向来是一个记仇的,不可能轻易放过萧熜。
野男人?皇后状似很惧怕皇帝,难不成,真的在外和他人有染?而且,既然皇帝明知皇后红杏出墙,为何还要容忍她至今?他一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,宁愿每年派人去打皇后耳光,都不愿意将她的丑事昭告天下,除非……
的确,我一个嫔妃被一个外臣带到这里,是一件非常暧昧的事。即便有越王妃这个证人在场,还是让人无法信服。
商百问伸手拂去我脸上粘连的乱发,温柔道:“如果我告诉你师从何方,那你可以告诉我,如何才能习得你心里的剑法吗?”他微微低下头,伏在我的耳侧,“学会了,我想在你的心里留下我的名字。”
他永远都在新欢旧爱中摇摆,哪有资格言及“爱”这个字眼。
宫里特配的秘方药膏擦在身上凉沁沁的,在这大夏天里甚是舒服。
天南地北双飞客,老翅几回寒暑。
我应当说什么?说“多谢商公子”?还是说“本宫心仪商公子许久了”?如果我的表白心迹会让商百问招致杀身之祸,那我宁愿这一切,包括他的搭救、他的温柔、他的担当,都是我的自作多情。
她立刻跪倒在地,连头上的吊饰打中眼睛都来不及闪避。
我不怕他始乱终弃,不怕我们渐行渐远,也不怕我们有缘无分。最怕的,还是我们这一段情,最后成了取他性命的一剂毒药。
“陛下恕罪!妾身惊扰陛下,罪该万死,罪该万死!”皇后被皇帝这一扔吓得不轻,原本因为喜上眉梢而变得红润的面色,瞬间变得如纸一般苍白难看。
月儿的这个建议、这一番话,让我已经忘记了思考其他事。她为何不责怪我,为何不问我知不知道背叛皇帝是死罪,为何要帮我想办法?
明明是我对他有企图在先,为何当他也表现出这种意向时,我会感到恐惧?
而这个寄信人,就是章宜太妃之子——越王顾琬。
“来人。”一串珠本站在回廊下候命,听闻皇帝传唤,立刻小步奔至皇帝背后听令。皇帝道,“传生冬室杨淑仪。”
月儿双眼看着我放在地上的一双沾满泥土的鞋,说完以后静默片刻,眼神深邃,也许是在思索对策。她对皇帝的心性和想法比我了解太多,只有她才能说动皇帝,把皇后设下的、针对我们的障碍一一排除。
跟着撷苏左转右转,穿过一个影壁之后,到了一间静室门前。撷苏轻轻敲门,门一打开,里面的人竟是商百问。
“也不知皇后发现自己家已经危在旦夕没有。”我屏住呼吸撑起了身子,小心翼翼地挪动到床边,让自己靠着床柱半坐着。
不过,即使换一个人遭遇此情此景,多半也会觉得我和商百问不清不楚。毕竟我是他一路抱上来的。
“你实在不应该被章宜太妃选进后宫,真是耽误了你。”皇帝身心俱疲,不想再与人多言,让杨淑仪退下,“你若想出宫隐姓埋名,就尽早来告诉朕,否则你会后悔的。”
现在到了万事皆休的前夕,他已经无心与这些后宫的莺莺燕燕们虚与委蛇。
听到“瓜田李下”这个词,我当即脸红,为了掩饰,只好低下头。
“萧氏竟然派人杀你?”月儿一边给我换药,一边惊叹道,“她真是蠢得很,以为她能先发制人,遏制住珩哥哥吗?不过,她敢向你动手,我是不会放过她的。为了顾全大局,我忍了她太多次,这次是她不识抬举在先。”
我跟在商百问身后出了活泼观的门,在他的搀扶下上了马背。等他也上马以后,我忍不住问他:“我们不会露出马脚让陛下发现吗?”虽然,我知道他也不可能有一个笃定的答案,但是我心中实在是惶恐不安。哪怕他随口编一个哄哄我,也能让我安心。
“我本不愿杀人。”商百问声音忽而放低,也不知是不是在自言自语,“萧氏真是胆大妄为,陛下还没下令,已经按捺不住要出手搅局了。”他回头看着我,似乎是在检查我有没有受伤,随后道,“你此番回宫,皇后一定不会放过你。我一个男人不便时常出入后宫,你一定记得万事小心。”
现在回想起来,月儿和皇后之间的种种,更像是萧氏与苏氏两个家族之间的争斗投射在后宫的缩影。太上皇在位时偏爱兰陵萧氏,所以皇后能成为越王妃,即便后来皇帝做主,让她改任皇后,太上皇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;而本朝天子倚重苏氏众臣,所以月儿在后宫中得意,屡次压得皇后一头。
尽管他的内心剖白至此,但我仍然觉得不可思议,仍然觉得他与我之间永远和情爱无关。他言语之间提起“男欢女爱”的字眼,我听起来依旧觉得如置身于幻梦一般。
皇帝一直不喜欢义宁公主,原来早就知道她的身世,知道她是自己的耻辱,所以他仇恨皇后,屡屡给她难堪,让她生不如死。章宜太妃口口声声称皇后是“儿媳”,皇后叫她“母后”叫得那么亲热,原来是因为义宁公主是顾琬亲生。
商绾绾穿着一身修道之人惯有的素衣,听到我的脚步声后从蒲团上站起来。她转身时,我突然明白“惊为天人”这个词的意义。商绾绾仿佛一个出尘的女谪仙,气质傲然出众,让人为之眼前一亮,说她是个“美人”都有几分怠慢了她的不俗样貌。
越王,当今圣上的弟弟,真的和皇后萧氏有染。
他始终于心不忍。
不过,由于以前他对后宫管得太严,也导致她们几乎无人敢做争宠陷害之事,后宫长久以来都是风平浪静的——当然,除了萧浔璧。她从来都不是什么纯善之人,虽然不够聪明,但是心肠之狠毒,不是一般女子可比。
一时之间,我竟有些手足无措,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失落。从前的他看起来冷漠而高傲,就像一座高岭一般遥不可及,我昏迷之前听到的话,到底是不是真实的?或许,他真的来了,救了我,但是那些话都是我的幻觉?
“商公子真是大错特错,你还不如去陛下跟前告发我秽乱后宫的事。”我心意已定,打算把所有的话都摆在明面上说清楚,“你行走深宫多年,岂会不知妃嫔与朝臣私相授受是大罪?即便你今日是光明磊落的,他日传播于众人口中,只会让你变成蝇营狗苟之徒。”
怪不得,怪不得。
问世间,情为何物,直教生死相许?
也许是岁月的淘洗,也许是深宫水深火热的生活打磨,当年那个怯生生的女子已经远去了。只有珍视身边人的本性没有改变。即便是由于我的疏忽让她的女儿受了这么大的罪,她也没有怪罪于我,仅仅是过问一句“太医到了吗”,再也没有纠缠于此事。
本朝向来崇尚道教和黄老之学,各地道观林立,香火繁盛,不少皇亲国戚也会择期舍身入道观,自取一道号潜心修行。越王妃商绾绾自新婚百日后便离开王府出家入道,章宜太妃体恤儿媳,特地动用自己的妆奁,为她修了一座道观,即这座“敕造活泼观”。
千秋万古,为留待骚人,狂歌痛饮,来访雁丘处。
商绾绾冷哼一声,挥袖背对着我们:“马匹已经在大门口了,你们快赶回去吧,否则麻烦就大了。”
这个无情的尘世间,哪有如此荒唐的“情爱”呢,宣之于口,便是你死我活。
敢在官道上支开侍卫,安排人手暗杀,真是目中无人。如此一来,若我死了,就能让那几个侍卫太监顶罪,她皇后绝对高枕无忧。
我坐在床边,看着撷苏给我穿鞋,仍然感觉精神有些恍惚。我问道:“这里是越王妃静修之地?”

撷苏伺候我穿好鞋后,温顺地回答道:“回禀婕妤娘娘,此地正是敕造活泼观。”她退后两步,做出一个向外引导的手势,“王妃娘娘此前特地嘱咐奴婢,您醒了以后就带您去见她,劳烦娘娘随我去一趟。”
说起这个“死罪”,我突然想起来,诚敏公主顾崇曦现在一个人在避暑行宫,虽则是住在皇帝的万古江山殿,但是皇帝也没怎么带过孩子,不知曦儿在他身边过得如何。虽则我对曦儿的照料向来是尽心尽力的,但是此番的确是我的疏忽才让她受苦生病,我心里很是放不下。
我享受着月儿的帮助,把之前死亡靠近的恐惧抛在脑后。我已经猜到皇帝或许背着所有的朝臣在计划什么大事,因为月儿是他真真正正放在心里的枕边人,所以告诉了她。
人前的商百问总是文文弱弱的模样,鲜少暴露气势强劲的一面,今日我才意识到,即使在皇帝面前,他也是有所掩饰的。
“陛下……”杨淑仪对皇帝的心思有些拿捏不准,不知他今天是怎么了,有点茫然失措。她内心千头万绪、杂乱无章,不知道该不该向皇帝坦白,她的确心有所属。
商百问依旧是商百问也就罢了,我若还是一个皇帝嫔妃,那我跟他即便有了什么,也是我把他往火坑里推。
皇后俯首跪地,不停思索今日皇帝到底是为何生气,想明白后,她忙不迭地认错道:“陛下恕罪,妾身恐御前失仪,在生冬室梳洗打扮,故而来迟,还请陛下责罚。”
商百问走到我身侧,看着我道:“瓜田李下,不得不避讳。虽则那些守卫都不知去向,她还是不适宜在此逗留过久。”
“朕,其实对你并无真心,只是贪恋你的年轻貌美,所以才对你青睐有加。你难道不觉得,将青春托付于朕,有些浪费了?”皇帝看着杨淑仪因为惊慌而梨花带雨的脸,突然想起和她年龄相仿的、自己的“长女”义宁公主出生那一日,他也是很开心的。
没错,他知道皇后背叛了他之后,也不知是出于报复还是出于真心,他去活泼观找了商绾绾。
皇帝冷笑一声,把手里的信递回一串珠手中:“如此正好,凑个整数方便兴师问罪,去,把住在生冬室的皇后叫来。”
招魂楚些何嗟及,山鬼暗啼风雨。
月儿已经帮我整理好了衣服,她没有继续问,也没再说别的,似乎在等我做出回应。
所幸月儿今年没有随扈避暑,否则今日这些莽夫的目标,肯定会变成她。月儿手无缚鸡之力,面对这些人根本无法还手,我今日在此,还能与之一敌。
“潇娘小心。”商百问一只温热的手接住我双臂的一刻,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烫穿了,让我心悸不已。而他突然叫我的名字,也让我不知道如何应对。
押送我的侍卫们大约半个时辰以后才醉醺醺地回来,嘴里念叨着“有人请客”云云,一个侍卫看我还是半死不活地躺在马车里,低声骂了一句,转头让其他人赶紧驾着马车回京城去。
“皇后有所不知,你再如何梳洗打扮,依旧面目可憎。”皇帝对于皇后的认罪反应十分冷淡,转而对站一边候命的一串珠道,“皇后藐视御驾,即日将皇后萧氏软禁于京城崇仁坊朕的潜邸,非诏不得外出,另软禁义宁公主于其起居所。”
即便他是一个薄情浪子,之前的深情款款全是伪装,我之于他只是闲暇时的消遣,所有的情意在他索然无味以后皆可一笑置之,我都甘之如饴,全部领受。我的爱情终于得到了回应。
她在我心里一直都是一个知书达理、遵守三从四德的大家闺秀,文静柔弱,我和她在一起,永远是我强势一些。但是不知从何时开始,她渐渐变成一个和从前迥然不同的人。
四岁那年在临安开蒙进学时,偶然读得一首词,如今我早已过了小儿女心思的年岁,却终于能够体味到个中酸甜。
这件事情应该和皇后有关。
皇后哪里料到,皇帝早在十五年前,义宁公主满百日的那一天就已经知道了她和越王的事?她还以为是杨淑仪复宠以后深得圣心,皇帝感念她的苦心和功劳,特地让她去万古江山殿领赏。她在生冬室摆足了皇后架子,慢悠悠地梳洗打扮,重新化了一个温婉可人的妆容,方才起身步行至万古江山殿。
甚至,他一度想着,既然不能和商绾绾在一起,若是能和正妃萧浔璧琴瑟和鸣、生儿育女,做一对平凡的夫妻也是好的。
此刻,我就好比一个偷东西被人发现的幼童,心虚不已。
我道:“在皇后面前,我的确理亏甚多,怠慢皇嗣也是真的。百口莫辩,只要她不借商百问之事兴风作浪,我就随她去了。”
然而,他心里一向清楚明白,他对苏凉月的愧疚,全部来源于他想宽恕自己,其中的诚意不过是微乎其微的。